这回不摸鱼了,好好写的。
临水谣·上卷
*
那是在杨平七岁那一年,烟云缭绕,水波横兴的日子里。彼时候战争刚刚结束,年幼的杨平跟在队伍后面,看到父亲在前,昂首马上,列队匪匪翼翼,将士们欢呼,他也看到满城风雨,楼门紧闭。
这是境州城,那一刻,是他们脚下的疆土。
父亲带他站到境州的山崖边,他听见父亲告诉他:
"平儿,这,是你以后要守的城。"
他的身量还不及父亲的腰际,只能抓住他的铠甲,怯生生地向山崖下望去。万尺之深,人间烟火若隐若现,明亮的火星却透着不尽的凄惨苍凉,七岁的小孩子还不懂让他生寒的缘故,只是好奇那明晃晃的火焰怎么会是冷的。
父亲的手掌抚过他的脑袋,他发现那温度也是冷的。
境州。
从此守城与境州山崖上的冷翠烟雾刻入他骨。
*
杨平十岁那一年,境水旁的高墙还未建起来,只有破破烂烂的一段墙垣,每每练完刀法落得满身伤痕,杨平总靠在那段灰墙上歇息。
在一日春寒时节的晌午,杨平靠在墙垣闭目之时,墙上的砖土忽然松动,落下一块灰砖于他脚边,外面照进一束光,他诧异地望过去,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眸。
"你是谁?"那双眸子略有诧异,带着与他年纪相仿的稚嫩。
"我才要问你是谁?为何敲我境州城的墙?"杨平一下凑过去,吓得城外的小人往后缩了一下。
杨平这才看清楚那是一个与他年岁无差的小女孩,她的眼睛里顿时有了水光,却抿着嘴一把抹掉,像是在赌气。
杨平觉得好玩,问她:"你为什么到这儿来?为什么在墙外?"
一听这话,小女孩忍不住哭哭啼啼地啜泣起来,她说早晚有一天她会把境州抢回去。
"为何要抢回去?"
"境州是我的!不是你的!"小女孩像是无理取闹,把砖土都扔过来,扬了他一脸。
杨平被无缘无故撒了一脸灰,自然不平:"你!"
她模糊不清的话语那般荒唐,直白却无力。
后来杨平时常会想起,那山崖下的冷翠烟雾或许便是她眸子里道不清的委屈不安。
杨平见她满脸泪痕,想着男子汉不能跟小姑娘一般见识,话语便柔了几分:"别哭了。"
他不知道该怎么哄女孩子,便把脸凑过去,冷不防一只小手伸进来打在他脸上。杨平愣了,他又被抹了一脸土,而小女孩却破涕为笑,跑开两步,一边抹眼泪一边抹得自己也是满脸土。
杨平也笑了,外面的阳光洒在她身上,该是如此明媚。她冲他伸了伸舌头,甩着辫子跑开了。
"喂,你以后还来吗?"杨平朝她喊。
她回过头来,哼了一声:"不来了,来我也进不去。"
"你来吧,我给你讲城里的故事。"
她的眼睛转了转,没有回答,果然第二日又来了。
*
"你要给我讲什么故事?"她靠在墙洞边上,侧着脸往里望。
"你想听什么?"杨平却是有些心虚,他哪里会讲什么故事。
"那你给我讲讲城西卖泥人的王大娘怎样了?"
杨平一愣:"城西?你等我一下。"
随即便提着气,脚步登登地跑到城西去,却见哪里有什么卖泥人儿的小铺子,满街萧条,杨平问路旁的小乞丐,小乞丐却说那家人在战乱时全死了,一个不剩。
全死了。
杨平呆住了,他站在大街中央,一时惶惶然。
冷风飒飒刺痛了脸颊,十岁的这一年,他终于懂了三年前进城的时候,满街静寂,百姓昼闭屋门的景象,从那刻开始,境州百姓不是境州人,是他乡客、异乡人。
杨平抽抽鼻尖,眼神一敛,又登登登地跑回去,却见墙洞外已望不见人,他不死心,敲敲墙垣问她还在不在等他,等了许久,他的心一分分地沉下去,才失望地问:"喂,你走了吗?"
那边传来带着鼻音的小声:"我没走,大娘怎么样了?"她凑过来,露出一双有些发红的眼睛。
杨平的喉咙哽住了,他顿了几秒便灿然一笑:"大娘很好,只是今日的泥人儿卖完了,之后我必为你讨一个来。"
她望着他,许久,她的眉心渐渐舒展开,唇角微微扬起来,答道:"好。"
境州城内枯燥的操练日子日复一日,杨平便时常去墙垣边上等她,只是有时候他晌午到这里,她日暮才来,未言几句便要分别。
杨平却觉那也无妨,那躲在灰墙之后的无名女孩好像成了他灰暗生活中唯一的慰藉。
从此,寒来、暑往。
春生、夏长、秋收、冬藏。
岁岁年年平淡琐碎得不值一提。
*
杨平十四岁那一年,父亲问他此后将拿什么守城,他带着少年人独有的傲骨与不羁,斩钉截铁地回答说:"拿命。"
哪知却为此被父亲罚跪了数个时辰,就跪在残墙的那片阴暗中,像是为了惩罚他,天空下起雨,淋得他衣衫尽湿,发丝凉凉地贴在脸上。
杨平不明白为什么境州总是有这么多雨,正如他不明白拿命守城有什么不对。
雨雾无遮无拦,倾泻而下,砸在脸上,一片湿濡。
杨平闭上眼仰起脸,任由雨水拍打,他忽而听到墙外的声响,是有人靠在了上面。
杨平睁开眼睛,望着那面灰墙笑笑,心下了然。那墙洞早已被堵上,他二人也懒得再砸开,在很多年里只是背靠着墙垣,听对方的声音。所以杨平知道,肯定是她来了。
他随意地敲敲墙壁,嗓音有些沙哑:"今天不能给你讲故事了,我得在这儿跪着。"
"跪着吧。"她很快回话,声音清亮。
她都不会安慰他,一点都不温婉贤淑,杨平有点气不过,便挑衅道:"你这么没良心。"
谁知那边没了声响,杨平顿时气得冒烟,被父亲罚跪时都不如此时不忿,一会儿墙外忽然扔进一顶斗笠来,那边传来她没好气的声音:"戴着。"
原来她没走。
杨平拿起来一瞧,倒像是女儿家的样式,"喂,这是你的吗?你拿回去吧,我不用。"
"你嫌这是女子用的是不是?"她质问。
"不是!你给了我你怎么办?"他急急否认。
"我有伞。"
"真的?你让我瞧瞧,"他弯下腰去抠那块破碎的砖,却冷不防被人堵住了,"喂,你干什么,让我看看。"
"你再这样我走了。"
"好好好。我戴。"杨平只好陪笑,顺着她的意思。
其实最终杨平也没有戴上那顶斗笠,只是放在身旁,为它遮去一半雨水。
这场雨下到日暮仍然不肯停歇,杨平跪了数个时辰,眼前一昏,便靠倒在墙上。
"喂?你还好吗?"那边传来女声,得不到回应,她踌躇了一下,随即敲掉那块碎砖,伸手进去摸索,终于握住了少年的枯瘦的手,她使劲捏了捏:"喂,醒醒。"
杨平睡得太沉了,雨停的时候也没有醒过来。
他靠在墙内,她靠在墙外不忍离去,直到夜深,她仍然握着少年的手,摩挲着他分明的骨节。
万物静谧,就显得更漏犹长,三更天的梆子忽然打响,半夜秋寒,杨平猛地清醒过来。
他浑身都是冷的,只感觉到手心细微的温热,他诧异:"你还在?"
"嗯。"她低低应声,不再紧攥他的手。但她的手没有离去,正如他没有回握,那只苍白纤瘦的手终是静静地安放在少年的掌心。
过了很久,她忽然开口:"你知道为什么境州总是下雨吗?"
"为何?"
她好像这才回过神来,忽地哼笑了一声:"也罢,你们是胜者,我们是败者,你自然不会懂。"她把手抽离,却被杨平攥住了腕子。
"放开。"
杨平没有放开,只是把额头抵在墙垣上,低哑地笑了:"你不讲给我,我怎会懂?"
她挣了两下没挣开,顿时没了脾气,只叹了口气。
"境州的雨,是离人的泪。"
"城外的人想回家,城里的人——想见城外的人。城内城外,一堵墙,太高了。"
她的声音越来越小,到最后沙哑得几不可闻。杨平知道,她落了泪。少年的心狠狠一揪,眼眸一垂,下意识地松开手,她便抽离,留下渐行渐远的脚步声。
直到她走远,杨平压抑地笑起来,他都懂。
正如墙里的人想见墙外的人,而墙外的人想回家,墙里的人——却要拦着她。
临水谣·下卷
*
在杨平十六岁那一年开春的时候,寒意未去,紧锣密鼓的压抑气氛已经在军中散开,人人都知道,要打仗了。
那时候她却忽然问他:"城西的茶水铺子还开着吗?"
杨平方才在走神,闻言,他愣了一下,答道:"开着呢,前几日我还去了。"
只听得她嗤嗤地笑了一声,"你忘了,城西是泥人铺子。"
杨平心底一沉,有些错愕了。
她只是轻声问道:"编了这么多年的故事,你累不累啊?"
"不累。你想听我就接着讲。"他无奈地笑,不为自己辩驳。他曾一次次把满街萧条,勾勒成了一幅百姓和乐的画卷,一字一句讲给她听。
她不笑了,变成了隐隐地啜泣,呢喃着:
"以后不要讲了,我不想听了。"
杨平听见她起身的声音,于是自己也跟着起身。
她沉默了很久,才开口:"我认识你很多年,不知道你是谁,叫什么,但从今往后,我不会再来了。"
"两国将战,各自珍重。"
她走远了。
杨平不屑地笑了一声,忽然大喊:
"杨平!!"
"我叫杨平!!"
她愣了,脚步一顿。
杨平扒到墙垣上,少年的身形刚刚足够在墙壁上露出眼睛,他遥望着她踟蹰的背影,听见她的呢喃细语:"原来,你就是杨平。"
杨平没有看见她藏在袖中紧攥的五指,正如他认识她很多很多年,只在七岁的时候见过她的模样。他曾经想长成的她未必有大家闺秀般、明眸皓齿的美丽,但一定眉眼飞扬、恣意狂傲。
如今望着她茕孑的背影,杨平大喊:"你想回境州,那做杨平的妻,你愿不愿?"
正如他所预料,她只是恣意地哼笑,仰首伸眉道:"我不愿。"
"境州,我自己会抢回来。"
杨平知道她那般高傲的女孩必然不应,只仍旧被她隐忍的话语刺中了喉咙,他自嘲地笑了笑,此去无期,那些彼此未曾知会的眷恋与情思怕是要深埋境水。
静水深流,万般故事抵不过一声轻叹。
她走之后的年岁中,境水旁的高墙渐渐筑了起来,而她再没来过。
从此再也没有言笑晏晏的少年,与故作老成的女孩。
*
杨平十九岁那一年,父亲与他征战归来,大获全胜,满国皆道杨苍父子是英雄真豪杰,他心中也生出几分恣睢得意。
而回到境州以后,那份情绪便荡然无存。
圣旨赐赏到来的时候,杨平走了神。
正如境州的雨总是在不经意间倏然而至,杨平被雨淋得冷下来,他又想起境州山崖上的冷翠色与墙垣外那双暗含烟波的眸子,很久没有见过了。
她到底姓甚名谁,是何身份,有何过往,他一一不知。杨平亦会偶尔觉得无力,他是那么多人的英雄,却没能力把家还给那个在雨幕中陪他的姑娘。
这一走神,圣上赐婚的旨意就降了下来。
杨平恍然,很多年里,他忽略了自己已然长大成人,也要娶妻,他不知道未来的妻是什么样的,也没有想象过。那一刻,他想,如果可以,他希望可以像她一些,却又私以为那样的女孩天底下只有一个,无可替代。
那一天夜里,他偷偷爬到了境水旁的围墙上,第一次昂首站在上面,俯瞰大地的全貌,忽然很想念那个靠在墙垣外跟他说话的姑娘。
如若她做杨平的妻,杨平想象不出琴瑟和鸣的场景,因为他不会弹琴,他想她应该也不会鼓瑟,想到这他笑了,兀自抿了一口酒,浊酒的清冽与甘辣入嗓,刺得眉心一皱。
他甚至能预见到未来,院子里整日鸡飞狗跳,刀光剑影,每每有分歧时她必然要与他比试一番,而他必然愿落败给她。
杨平笑了,夜色温柔了。
她应该是个好女孩儿,值得嫁一个好人家。
只可惜,她想回境州,他却要用一生阻拦她的脚步。
*
境州连下了七日的雨,下到浑身都是冷的,天地间只剩下雾蒙蒙的水墨丹青色。
杨平的虎口被长刀震得发麻,而心冷到发麻。
"你竟敢…让我做妾。"她躺在地上,满身鲜血与雨泥,气若游丝。
女孩的眼睛黑白分明,像黑墨在潭水中撞出的神韵,只是在灰暗的烟云中染了血色,分外煞眼。
杨平的眉心一痛,他蹲下,捏起她的下巴,带几分轻佻,是为了止住自己心中陡然生出的半分怜悯与愧疚。那双饱含冷翠云雾的眸子刺过来的时候,他有一瞬间的错愕,没听清她的话,便俯下身听见她嘶哑的嗓音:
"杨平,境州是我的了。"
他的心猛然一颤,有片刻的失神,眼前的姑娘与那个茕孑的背影无限重合,但他来不及开口,脖颈便狠狠刺痛,她手中的匕首狠狠地扎入了他的命脉,滚烫的鲜血溅上他的额,洒在她的颊,又在雨水中无限蔓延。
她笑了,在他的错愕与惊诧中,恶劣地提起了带血的唇,于是杨平努力地喘息,笑得比她还要恣意狂妄,喉咙却只能发出压抑的嗬嗬声。
杨平曾幻想那个姑娘长大了将会是何等模样,何等心性,如今看来,已不再重要了。她也许不会跳舞、不善羹汤,正如她不会认输、她会拼命。
他一下倒在地上,带泥的雨水溅在他脸上,模糊了一片视线。
旌旗倒了。
他还想笑,笑一切多么荒唐。
如何问心无愧,可饶是问心有愧,他不会后悔砍下那一刀,正如她搏命时不会手软。
只是,他会遗憾,她也会遗憾。
雨没有停的意思,反而下得更大了些,冰冷的水珠坠进眼里,却是比脖颈上的伤口还要疼一些,刺得他与她的世界一片血色。
他们之间本没有黑,没有白,少年的无情有情、无义有义,抑或是女孩难安的情思、山河破碎的力不从心,都是道不尽的灰色。
失去色彩的一段故事,只在刀伞相见的那一刻,撞出了鲜红。雨水也冲不淡满地的战殇,猩红刺目,扎眼得紧。
雨声以大地为战鼓战鼓,如玉珠落盘,一刻不歇,好似如此便能掩住少年的喘息、女孩凄然的笑意。
他与她,在山河大地,共枕血色。
世界停息了,杨平紧握成拳,撑住最后一丝气力,浑身颤抖着问:
"是你吗?"
"是我。"
"做杨平的妻——还愿不愿?"
"如果杨平不是少将军,青萍不是长公主,我愿。"
"你说的。"
"我说……的。"
天地、溪海,山河为枕,旌旗为衾,可睡之安稳。
*
七日连雨,天地坼、境州破、灰墙摧。
但是没有人回来了。
临水谣·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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