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黎湾】《阿曼砂》Chapter 5
Chapter 5·夜岑寂
☆
风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，天空微微恍开，夕阳的残影照在几辆七扭八歪的车上，有的甚至已经翻倒，上面覆满了黄沙，此刻似乎非是人间，一片死寂。
"哐当。"突然沉寂被打破，一辆轮子已经嵌入黄沙的驾驶座车门被大力推开，带着黑色皮套的手从中颤颤巍巍地伸了出来，上面满是血痕，死死地扒住了车门。
"咳咳——我草。"
黎簇整个人从里面翻了出来，跌落仰倒在沙漠上，他一把拉下面罩，望着天大口喘气。忽然他想起了什么，一个翻身滚了起来，连走带爬踉踉跄跄地地去刨车附近的沙子。
"阿曼砂？咳咳——"
"阿曼砂！"
黎簇快速把黄沙拨开，随连的脑袋露出来，他一把揪下随连的面罩，喊道："随便！"
"老板……咳我们……"
黎簇见他醒了，使劲拍了拍他的脸，"自己快点出来。"
大部分人都从车里被甩了出来，埋在沙子里。那边伊桑在随连的帮助下自己爬了出来。黎簇在有起伏的沙地上乱刨，沙砾挤进了护手里粘在伤口上，硌得生疼，黎簇啐了一口沙子，把护手摘了扔到沙地里，赤手去扒沙子。
他的心一分分沉下去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，直到几个摄影队的人都被他刨了出来。
最终还是少了一个人。
"阿曼砂！！"
没有回应。所有人都处于劫后余生的迷茫中，他们甚至好奇黎簇哪来的力气喊这么大声。
黎簇累得虚脱，他突然跌坐在沙丘上，环顾四周，再没有可能的地方，要么她不在这里，要么已经被埋在了很深的沙土下面，第二种可能几乎不成立，因为大家都没有被埋得很深。
黎簇突然笑了，四年里他很少有这样的情绪。此刻，他突然很颓废地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，一切都会回归原点。在风暴中心的时候，他曾经有一瞬间认为他找到了梁湾，即使不确定，也第一次看见了希望，但她居然不见了。
一股无形的感觉压得他喘不过气来，那种感觉他很熟悉却又很陌生，他已经很多年没有那种无力感了。
黎簇突然就冒出一个念头，阿曼砂的那只破凤凰即使证明不了她的身份，也代表了她多少会知情，所以她被埋了也好，溜掉了也罢，黄沙三尺他也要把她拽出来问个清楚，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，又往去外围的沙土上刨，嘴里骂道：
"你可真他妈不让人省心！！"
随连在远处喘着粗气，试图把装备从车里掏出来，见自己老板在远处的举动，他虽不明白，多少却是能体会一些。在他把手伸到歪斜的车门底部，摸索着背包的时候，忽然摸到了柔软的面料，他使劲一扽，拉出一件破破烂烂的衣服，随连突然就哽了一下，他犹豫了两秒，最终还是向黎簇跑去。
黎簇一看他手里的东西也愣了两秒，认出来这是阿曼砂的外搭，他忽然一把夺过来扔在地上踩，狠狠骂道：
"妈的这死女人肯定自己跑哪去了！！"
*
太阳很快就落入地平线之下，没有风暴的时候这里是个良好的休憩地，所有人都在原地休整，生了篝火支起帐篷，略微有些回到人间的感觉。黎簇已经平静下来，努力回想阿曼砂那句话的用意。
"我在你的记忆里看到我了。"
为什么要留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话，难道她是存心要戏弄他，先勾起他的兴趣再一走了之，女人真是坏啊。
想到这黎簇不禁苦笑，他这辈子被女人戏耍的已经够多了，说不定都怪那条破红绳。
"哎，老板，今儿你先睡，我守上半夜。"随连从帐篷里钻出来，坐到他身旁。
黎簇不知从哪找到的枯枝在地上瞎画着，没理他。
"我说老板，你不会在担心那个女人呢吧？当时你可快嫌弃死人家了。"
黎簇讽刺地笑了一声，踹了他一脚，声音哑哑地："我只是好奇。"
"她一定是在风暴还没有完全停留下来的时候就走了，不然一定会留下脚印。但是，为什么呢？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险。"
"说不定她看见了什么东西。"随连闷闷地添了添篝火。
闻言，黎簇却是愣了一下，喃喃着："会是什么呢。"
突然他想起什么一下站起来，转身就走。在漆黑的夜里，看不出目的地。
"哎，老板你……"
"你守夜吧！整夜！"黎簇回过头，脚下却跑起来，随连有些担心，却见黎簇的身影已经融入夜色，看不见了。
*
黎簇顺着先前的陡坡滑下去，果然发现有什么不一样了，木桩所指的地方在他正前方，这说明他们先前必然被吹离了风暴的正中心，而如今他的眼前，才是最初的风暴眼。
黎簇抬头望去，脚步踌躇了，他吞咽了一下，面色微有诧异。浓重的夜色下，一块约有两米高的石头在他面前赫然而立，他清楚地记得之前这里什么都没有，而这块巨石显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。
对于这些，黎簇早就见怪不怪，他没有打算细想，回过神，四下望去，就见石头之后隐隐约约露出女人的半个身子。
"阿曼砂。"他哽了一下，随后快步走去，绕过转角，就见阿曼砂靠坐在石头背面，半眯着眼睛，没搭理他。
"你什么意思？沙漠里玩失踪好玩吗？"黎簇白天积压的火气又燃了起来，压着嗓子质问。
黎簇居高临下地瞪着她，遮挡了所有的月光。
阿曼砂缓缓睁开眼睛，提唇笑了一下，黎簇这才发现她也受了轻伤，手臂上有很多血痕。她兀自揉了揉肩膀，没打算站起来，懒懒道："黎簇。"
黎簇一抿唇，叉着腰别开头，平复着呼吸，没理她。
"黎簇，过了这儿，我就帮不了你们了。"她好像很累，眼皮都是半抬不抬的。
"什么意思？"
"这四天里，走过了所有我认识的地方。往后，只能听天由命了。"
"就知道你不靠谱。"黎簇哼了一声，没有要怪她的意思，用脚踢了踢沙子，在她身旁坐下，兀自问："这儿是哪？"
"岑寂丘。"
"那这玩意儿呢？"黎簇指指他们靠着的石头。
阿曼砂嗫嚅了一下，答道："……我不知道。"
"那你为什么要在这儿呆着？"
"走不动了。"她大言不惭地笑笑，好像如果有力气她还能闹出更大的幺蛾子。
黎簇没好气地瞥她，嫌弃地一哼。
阿曼砂无奈地抿唇笑，嗓音有些哑："黎老板，说真的，你为什么来这儿，不光是是单单给他们来当导游的吧。"
黎簇转头，有些好笑地望着她，嘁了一声："我们还没熟到可以互相交底的程度吧？"
她也不恼，手指交叠在一起，兀自道："即使不熟，也许明天就会交托性命，在沙漠里哪有那么多顾忌呢。风暴刚刚过去，不是吗？"
阿曼砂的眼皮半垂着，黎簇便忽然发现她的眼神已没有前几日的恍惚，像是褪去了一层保护膜，显得真实而疲惫。
"行啊，那给我讲讲，为什么你那么肯定风暴眼是安全的地方。"
"在有些时候，我们相信神的指引。"
黎簇不屑地挑眉："呵，神的指引……女人就是会搬弄是非。"
"怎么着，你小看女人啊？"这回，阿曼砂不服气地看过来。
黎簇轻笑，他摇摇头，望了望遥远的天际，嘴里喃喃着："从来没有，以后也不会。"
这样的回答倒是让阿曼砂一愣，还没等她发问，黎簇就继而说："我曾经遇见过很多……"
他顿了一下，转了话头："你不是问我来这儿干什么吗？我来找一个人。"
"活的？"
"不知道。"黎簇往后一靠，枕在手臂上，整个人都疏懒下去。
"活的呢就带回去，死的呢，就给她收尸。"
阿曼砂叹了口气，小声说："如果她已经死了，那你找到了也是徒增伤悲。"
"你不懂。"黎簇眯眼瞧她，正对上了她的眼睛。
"有一个人曾经告诉我，困死在沙漠里的人永远走不出去，他们的灵魂会四处飘荡。但我会把她带回去。"
"就算——就算最后连我也出不去了，那我就死在那也行，好过让她一个人，不然她那么怂，没有人让她抱着哭，该怎么办。"
"真好。"
"真好什么？"
"所以，那是你的爱人，你喜欢她？"
黎簇抿了抿唇，陷入沉默。他并非答不上来，只是忽然觉得，回答这一句就像是给他们的故事画上了句号。
"不说话就是默认了呗。"
黎簇笑笑："谈不上吧。"
"哟。那她要是听见不得气死。"
"我倒希望她可以。"他的嗓子有些哑了，模糊不清的话语带些不明的意味。
"那你就一直这样找下去吗？"
"不过刚刚四年而已，我还可以找很多很多年，等哪天我把她忘了，就不找了。"
"四年，这样啊。"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。
黎簇没再给她说话的机会，问道："等价交换，你进沙漠到底为了什么？"
她沉默了两秒，才答："如果我说，四年前，我就是从这儿醒来的，你信吗？"阿曼砂抱着膝盖，靠在上面歪头看他。
闻言，黎簇愣了一下，他没有回答，半晌才说了一句："你跟着我们，就是为了回到这里。"
"算是吧。"
"这都无所谓，我只想知道你那句话什么意思？"
"哪句？"
"别装。"
"我没装……"她尴尬地笑了笑，好像自己也圆不下去了。
"你说你看到我的记忆了。"
阿曼砂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黎簇，忽然笑了，带几分疏懒："我有说过这样的话吗？"
"算了。"
阿曼砂看了他半晌，忽然小声说道："其实我不太清楚怎样跟你解释这件事情。"
"邪门儿？"黎簇挑眉，带几分笑意。
"挺邪门儿的。"她努努嘴，惊叹于黎簇的一语中的。
"四年前，我在这儿的沙冢里醒来，费尽力气从里面爬出来以后……却什么都不记得了。"
"你可能会好奇为什么我没有被憋死，我也很好奇。后来我试过把自己再埋起来，可是薄薄的沙一层我都会憋得喘不过气来。"
"其实我后来慢慢地，我能记起很多事情，只是说不明白，那种感觉很模糊，就好像……我四年前撞破了一些不可告人的事情，被人强迫遗忘了。"阿曼砂眉心轻蹙，又有些自嘲地笑了笑。
黎簇不置可否，轻声问："我出现在你的记忆里了？"
阿曼砂摇摇头，"不是的。后来我发现我能看到一些人的记忆。"
"那天在萨马拉之约，我碰了你的红绳。"
"你看到什么了？"黎簇耐着性子，眼睛却一眨不眨。
"我看见……"阿曼砂忽然愣了，随后她痛苦地揉了揉眉心，"我……记不起来了。"
黎簇咽了口唾沫，紧绷的身体一下松懈，没说话。
两人又同时陷入沉默了，过了很久，直到夜里的风又凉了几分，阿曼砂突然开口：
"但是黎簇，你知道那种东西吗？很大有很多触须，像蛇一样。"
"那是蛇柏，你去过古潼京？"
"我不知道。但是有一个人，能把我从它的手里抢回来。"
黎簇揉着眉心，忽然笑了，他喃喃着："那不就是我吗。"
"真的？"她讶异。
黎簇没说话，只是弯唇。
"黎簇，我们认识吧。"她又皱眉了，好像有些无所适从，又像是紧张：
"你是不是……是不是……来找我的。"
"如果你愿意把面具摘下来，我会告诉你。"黎簇支起身子来，打量她的神情。
阿曼砂一愣，苦笑，"你果然很聪明。"
"明眼人一瞧就知道。"
"不，伊桑看了四年呢。"
"万一他早就知道了呢。"
她赶忙否认："不，不会的。伊桑是个直性子。"
黎簇仍然微笑地看着她，阿曼砂忽而有些踟蹰，她抬手覆上脖颈，摸到了面具的边缘。
黎簇定定地望着她，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害怕了，他攥住她的手腕，哽了一下，哑着嗓子道："别摘了。"
阿曼砂愣愣地没有动。
一刻静谧。
"嗡——————"
突然，有低沉而压抑的声音携风传来，两人均是一愣，侧耳倾听，那声音由远及近，又小变大。
黎簇突然眼神一凛，变了脸色。阿曼砂还在恍惚的时候，黎簇率先反应过来，一把捞起她的胳膊，拽着她往回跑。
"是鸣沙！走！"
TBC.
